紅樓夢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Story of the Stone: Chapter 17-18
Select a Dictionary
Guo Yu Ci Dian(Chinese-Chinese)
CEDICT
Chinese Characters Dictionary
Chinese Characters Genealogy Dictionary
Buddhist Dictionary
CJK English Dictionary
話說秦鐘既死 , 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 ,歸時猶是淒惻哀痛 。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弔紙 。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 記 。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 ,然亦無可如何了。 又不知歷幾何時 ,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 只等老爺瞧了ゝ,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聽了,沉思一回 ,說道:「這匾額對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 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遊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 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 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 、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游幸時,再請定名, 豈不兩全﹖」賈政等聽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 便用,不妥時,然後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 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 ,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 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眾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 ,各舉其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 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眾人。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 園中來戲耍。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 」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 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 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 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 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D,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 磨群牆,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 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眾清客 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 趣。」眾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峻嶒 ,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 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 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 ,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提「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 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 ,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 聞古人有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此處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 ,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眾 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 :「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 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 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 。橋上有亭。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 「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 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於兩峰之 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 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擬一個來。寶玉聽說,連忙回道:「老 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 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云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制之例,用 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籍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何﹖ 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 。」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 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 來。」寶玉聽說,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贊不已。 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 堶掉こ限蛌晼A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只見入 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堶掖ㄛO合著 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媔〝苳漱S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 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 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 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 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俗。」又一個是「睢園雅跡 」。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道:「他未曾作, 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眾客道:「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 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 你作。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 「怎麼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 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 「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 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說畢,引眾人出來。 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因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 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回道:「那 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 。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准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 一半。」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ゞ趕來,賈政問他共有幾種,現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賈璉見問,忙 向靴桶取靴掖內々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 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 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 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 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說,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 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堶掉こ限T屋。外面卻是桑、榆、槿 、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 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係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 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 備。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 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道:「 方才世兄有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 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 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了,又回道 :「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眾人都道: 「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 」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麼字樣好﹖」 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有云:『紅杏梢頭 掛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 村』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 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 」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ぁ,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 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人步入茆堂,堶扈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 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 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 ,惡賴富麗為佳,那堛器D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 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あ,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 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 :「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 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 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 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 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寶玉只得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 ,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 」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 」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 了。」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 漵』四字。」賈政聽了,更批胡說。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 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ぃ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說 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 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 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 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 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堶惟狾釧衎帢x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 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 或如翠帶飄颻,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 賈政不禁笑道い:「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 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 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 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 叫作什麼藿納薑蕁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 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 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 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捲棚,四面 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 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 『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 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ぅ泣 斜暉』。」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 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 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 ,『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 「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 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荳蔻才猶艷う,睡足酴F夢也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臺 』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 』猶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 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 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 ,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 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奡縐ㄨL的一般 ,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 。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 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 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 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 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 ,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 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 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 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 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 與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 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 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埵陶o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 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 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 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 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贊妙。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賈政因問:「想幾個什麼新鮮字 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 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又嘆:「只是可惜了。」眾 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 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 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賈政 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這幾間房內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 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 卉,或集錦,或博古,或卍福卍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D一 D,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D各式各樣,或 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係小窗; 倏爾彩凌輕覆,竟係幽戶。且滿牆滿壁,皆係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 瓶、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想頭!難為怎麼想來。」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 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 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 去,益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 ,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櫥錦D,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 。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眾人吒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 從那閘起流至那 '7d口,從東北山坳堣犐鴩漣瓛矙堙A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 流到這堙A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 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 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 ,真搜神奪巧之至!」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媄銦A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 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著。快進去, 疼你也白疼了。」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 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 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 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 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 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 至賈母二門前。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 著他,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 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 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 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 ,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 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堶惇劗芤怳W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 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 他如此珍重,帶在堶情A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 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 。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 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 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衽d歹一陣的,要惱 ,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堶豸U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 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堜O。」賈母聽說道 :「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 。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嵽L。」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 「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堙A我跟 到那堙C」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 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作個香 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 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堙C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 --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 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 --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 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漶G「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 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 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c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 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 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摸樣兒又 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 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 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_回道:「 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 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 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
RETURN TO T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