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The Swindler Alchemists



詩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慣說會燒銀。 自家何不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這一夥燒丹煉汞之人﹐專一設立圈套﹐ 神出鬼沒﹐哄那貪夫痴客﹐道能以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 術”﹐又叫得“爐火之事”。只要先將銀子為母﹐後來覷個空兒﹐偷了銀子便走﹐叫做 “提罐”。曾有一個道人將此術來尋唐解元﹐說道﹕“解元仙風道骨﹐可以做得這件 事。”解元貶駁他道﹕“我看你身上檻褸﹐你既有這仙術﹐何不燒些來自己用度﹐卻要 作成別人﹖”道人道﹕“貧道有的是術法﹐乃造化所忌﹔卻要尋個大福氣的﹐承受得起﹐ 方好與他作為。貧道自家卻沒這些福氣﹐所以難做。看見解元正是個大福氣的人﹐來投 合伙﹐我們術家﹐叫做‘訪外護’。”唐解元道﹕“這等與你說過﹕你的法術施為﹐我 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著一味福氣幫你﹔等丹成了﹐我與你平分便是。”道人見解元說 得蹊蹺﹐曉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顧﹐飄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這首詩﹐也是點明世人 的意思。 卻是這伙裡的人﹐更有花言巧語﹐如此說話說他不倒的。卻是為何﹖他們道﹕“神仙 必須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種具得仙骨﹐結得仙緣的﹐方可共煉共修﹐內丹成﹐ 外丹亦成。”有這許多好說話。這些說話﹐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煉丹﹐何曾不是仙法﹖ 卻是當初仙人留此一種丹砂化黃金之法﹐只為要廣濟世間的人。尚且純陽呂祖慮他五百 年後復還原質﹐誤了后人﹐原不曾說道與你置田買產﹐蓄妻養子﹐幫做人家的。只如杜 子春遇仙﹐在雲臺觀煉藥將成﹐尋他去做“外護”﹐只為一點愛根不斷﹐累他丹鼎飛敗。 如今這些貪人﹐擁著嬌妻美妾﹐求田問舍﹐損人肥己﹐掂斤播兩﹐何等肚腸﹗尋著一夥 酒肉道人﹐指望煉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遺之子孫﹐豈不痴了﹖只叫他把“內丹成﹐外 丹亦成”這兩句想一想﹐難道是掉起內養工夫﹐單單弄那銀子的﹖只這點念頭﹐也就萬 萬無有煉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說到此際﹐隨你愚人﹐也該醒悟這件事沒影響﹐ 做不得的。卻是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聰明的﹐要落在圈套裡﹐不知何故﹗ 今小子說一個松江富翁﹐姓潘﹐是個國子監監生。胸中廣博﹐極有口才﹐也是一個有 意思的人。卻有一件癖性﹐酷信丹術。俗語道﹕“物聚于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 源源而來。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銀子﹐受過了好些丹客的騙。他只是一心不悔﹐只 說﹕“無緣遇不著好的﹐從古有這家法術﹐豈有做不來的事﹖畢竟有一日弄成了﹐前邊 些小所失﹐何足為念﹖”把這事越好得緊了。這些丹客﹐我傳與你﹐你傳與我﹐遠近盡 聞其名。左右是一夥的人﹐推班出色﹐沒一個不思量騙他的。 一日秋間﹐來到杭州西湖上游賞﹐賃一個下處住著。只見隔壁園亭上歇著一個遠來客 人﹐帶著家眷﹐也來游湖。行李甚多﹐僕從齊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聽來是這客 人的愛妻。日日僱了天字一號的大湖船﹐擺了盛酒﹐吹彈歌唱俱備。攜了此妾下湖﹐淺 斟低唱﹐觥籌交舉。滿桌擺設酒器﹐多是些金銀異巧式樣﹐層見迭出。晚上歸寓﹐燈火 輝煌﹐賞賜無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裡也算是富的﹐怎能夠 到得他這等揮霍受用﹖此必是個陶朱、猗頓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裡艷慕﹐漸漸教 人通問﹐與他往來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間問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謙讓道﹕“何足掛齒﹗”富翁 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銀高北斗﹐才能象意﹔不然﹐也有盡時。”客人 道﹕“金銀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盡也不難。須有個用不盡的法兒。”富翁見說﹐就 有些著意了﹐問道﹕“如何是用不盡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間﹐不好就說得。”富 翁道﹕“畢竟要請教。”客人道﹕“說來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見說得蹺蹊﹐ 一髮慇懃求懇﹐必要見教。客人屏去左右從人﹐附耳道﹕“吾有‘九還丹’﹐可以點鉛 汞為黃金。只要煉得丹成﹐黃金與瓦礫同耳﹐何足貴哉﹖”富翁見說是丹術﹐一髮投其 所好﹐欣然道﹕“原來吾丈精于丹道﹐學生于此道最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 術﹐學生情願傾家受教。客人道﹕“豈可輕易傳得﹖小小試看﹐以取一笑則可。”便教 小童熾起爐炭﹐將幾兩鉛汞熔化起來。身邊腰袋裡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都是些藥末﹐ 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來﹐彈在罐裡﹐傾將出來﹐連那鉛汞不見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銀。 看官﹐你道藥末可以變化得銅鉛做銀﹐卻不是真法了﹖元來這叫得“縮銀之法”﹐他先 將銀子用藥煉過﹐專取其精﹐每一兩直縮做一分少些。今和鉛汞在火中一燒﹐鉛汞化為 青氣去了﹐遺下糟粕之質﹐見了銀精﹐盡化為銀。不知原是銀子的原份量﹐不曾多了一 些。丹客專以此術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見了﹐喜之不勝﹐道﹕“怪道他如此富貴受用﹗原來銀子如此容易。我煉了許多 時﹐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著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煉一煉則個。”遂問客 人道﹕“這藥是如何煉成的﹖”客人道﹕“這叫做母銀生子。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 用藥鍛煉﹐養在鼎中。須要九轉﹐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啟爐時﹐就掃 下這些丹頭來。只消一黍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虧的。”富翁道﹕ “須得多少母銀﹖”客人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合許丹頭﹐富可敵國 矣。”富翁道﹕“學生家事雖寒﹐數千之物還儘可辦。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點 化一點化﹐便是生平願足。”客人道﹕“我術不易傳人﹐亦不輕與人燒煉。今觀吾丈虔 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氣﹐難得在此聯寓﹐也是前緣﹐不妨為吾丈做一做。但見教高居何 處﹐異日好來相訪。”富翁道﹕“學生家居松江﹐離此處只有兩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 臨﹐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間別去﹐萬一後會不偶﹐豈不當面錯過了﹖”客人 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勝﹐攜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 出來﹐游賞所需﹐只在爐火﹐所以樂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須帶了小 妾回家安頓﹐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為遲也。”富翁道﹕“寒舍有別館園亭﹐ 可貯尊眷。何不就同攜到彼住下﹐一邊做事﹐豈不兩便﹖家下雖是看待不周﹐決不至有 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臨﹐深感厚情。”客人方纔點頭道﹕“既承吾 丈如此真切﹐容與小妾說過﹐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勝之喜﹐當日就寫了請帖﹐請他次日下湖飲酒。到了明日﹐殷慇懃勤﹐接到船 上。備將胸中學問﹐你誇我逞﹐談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見之晚﹐賓主盡歡而散。又送著 一桌精潔酒餚﹐到隔壁園亭上去﹐請那小娘子。來日客人答席﹐份外豐盛。酒器傢伙都 是金銀﹐自不必說。兩人說得好著﹐游興既闌﹐約定同到松江。在關前僱了兩個大船﹐ 儘數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對船艙中﹐隔帘時露半面。富翁偷眼看 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艷﹐體態輕盈。只是﹕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又裴航贈同舟樊夫人詩雲﹕ 同舟吳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但得玉京相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此時富翁在隔船﹐望著美人﹐正同此景﹐所恨無一人通音問耳。 話休絮煩﹐兩隻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門首﹐便請丹客上岸。登堂獻茶已畢﹐ 便道﹕“此是學生家中﹐往來人雜不便。離此一望之地﹐便是學生莊舍﹐就請尊眷同老 丈至彼安頓﹐學生也到彼外廂書房中宿歇。一則清淨﹐可以省煩雜﹔二則謹密﹐可以動 爐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爐火之事﹐最忌俗囂﹐又怕被外人觸犯。況又小妾在身 伴﹐一髮宜遠外人。若得在貴莊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點移船到莊邊來﹐自家 同丹客攜手步行。來到莊門口﹐門上一匾﹐上寫“涉趣園”三字。進得園來﹐但見﹕ 古木干霄﹐新篁夾徑。榱題虛敞﹐無非是月榭風亭﹔棟宇幽深﹐饒有那曲房邃室。疊 疊假山數仞﹐可藏太史之書﹔層層岩洞幾重﹐疑有仙人之籙。若還奏曲能招風﹐在 此觀棋必爛柯。丹客觀玩園中景致﹐欣然道﹕“好個幽雅去處﹐正堪為修煉之所﹐又好 安頓小妾﹐在下便可安心與吾丈做事了。看來吾丈果是有福有緣的。”富翁就叫人接了 那小娘子起來﹐那小姐子喬妝了﹐帶著兩個丫頭﹐一個喚名春雲﹐一個喚名秋月﹐搖搖 擺擺﹐走到園亭上來。富翁欠身迴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見不妨。” 就叫那小娘子與富翁相見了。富翁對面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天 下凡是有錢的人﹐再沒一個不貪財好色的。富翁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 煉丹的事又是第二著了。便對丹客道﹕“園中內室盡寬﹐憑尊嫂揀個象意的房子住下了。 人少時﹐學生還再去喚幾個婦女來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手鐲﹐到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 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鮮。”丹客一眼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意﹐ 只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丈實為重費﹐于心不安﹐決不敢領。”富翁見他推辭﹐ 一髮不過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 誠心﹐乞賜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託﹐反是見外了。祇得權且 收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捧了進去﹐又叫 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富翁多見得一番﹐就破費這些東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裡不 說﹐心中想道﹕“這個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謂極樂。且喜他肯與我 修煉﹐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見放著這等美色在自家莊上﹐不知可有些緣法否﹖若一髮鉤 搭得上手﹐方是心滿意足的事。而今拼得獻些慇懃﹐做工夫不著﹐磨他去﹐不要性急。 且一面打點燒煉的事。”便對丹客道﹕“既承吾丈不棄﹐我們幾時起手﹖”丹客道﹕ “只要有銀為母﹐不論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銀﹖”丹客道﹕“多 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費手腳。”富翁道﹕“這等﹐打點將二干金下爐便了。今日 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學生搬過來﹐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園亭上款待過﹐盡 歡而散。又送酒??內房中去﹐殷慇懃勤﹐自不必說。 次日、富翁准准兌了二千金﹐將過園子裡來﹐一應爐器傢伙之類﹐家裡一向自有﹐只 要搬將來。富翁是久慣這事的﹐頗稱在行﹐鉛汞藥物﹐一應俱備﹐來見丹客。丹客道﹕ “足見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訣﹐與人不同﹐煉起來便見。”富翁道﹕“正是秘 妙之訣﹐要求相傳。”丹客道﹕“在下此丹﹐名為九轉還丹﹐每九日火候一還﹐到九九 八十一開爐﹐丹物已成。那時節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攜則個。”丹客就 叫跟來一個家﹐依法動手﹐熾起爐火﹐將銀子漸漸放將下去﹐取出丹方與富翁看了﹐將 幾件希奇藥料放將下去﹐燒得五色煙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爐。又喚這跟來幾個家人分付 道﹕“我在此將有三個月日擔擱﹐你們且回去回復老奶奶一聲再來。”這些人只留一二 個慣燒爐的在此﹒其餘都依話散去了。從此家人日夜燒煉﹐丹客頻頻到爐邊看火色﹐卻 不開爐。閑了卻與富翁清談﹐飲酒下棋。賓主相得﹐自不必說。又時時送長送短到小娘 子處討好﹐小姐子也有時回敬幾件知趣的東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餘日﹐忽然一個人﹐穿了一身麻衣﹐渾身是汗﹐闖進園中來。眾人看時﹐卻 是前日打發去內中的人。見了丹客﹐叩頭大哭道﹕“家裡老奶奶沒有了﹐快請回去治 喪﹗”丹客大驚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時驚惶﹐祇得從旁勸解道﹕“令堂天年有限﹐ 過傷無益﹐且自節哀。”家人催促道﹕“家中無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對富翁 道﹕“本待與主翁完成美事﹐少盡報效之心﹐誰知遭此大變﹐抱恨終天﹗今勢既難留﹐ 此事又未終﹐況是間斷不得的﹐實出兩難。小妾雖是女流﹐隨侍在下已久﹐爐火之候﹐ 盡已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爐才好。只是年幼﹐無人管束﹐須有好些不便處。”富翁 道﹕“學生與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礙﹖只須留下尊嫂在此﹐此煉丹之所﹐又無閑雜人 來往﹐學生當喚幾個老成婦女前來陪伴﹐晚間或是接到拙荊處一同寢處。學生自在園中 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來。有何不便﹖至於茶飯之類﹐自然不敢有缺。”丹客又躊躇了 半晌﹐說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亂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誼﹐祇得敬從。 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來啟爐。如此方得兩全其事。” 富翁見說肯留妾﹐心裡恨不得許下了半邊的天﹐滿面笑容應承道﹕“若得如此﹐足見 有始有終。”丹客又進去與小娘子說了來因﹐並要留他在此看爐的話﹐一一分付了。就 叫小娘子出來﹐再見了主翁﹐囑托與他了。叮嚀道﹕“只好守爐﹐萬萬不可私啟。倘有 所誤﹐悔之無及﹗”富翁道﹕“萬一尊駕來遲﹐誤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 道﹕“九還火候已足﹐放在爐中多養得幾日﹐丹頭愈生得多﹐就遲些開也不妨的。”丹 客又與小娘子說了些衷腸密語﹐忙忙而去了。 這裡富翁見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來﹐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卻是趁他不 在﹐亦且同住園中﹐正好勾搭﹐機會不可錯過。時時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 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個丫頭春雲來道﹕“俺家娘請主翁到丹房看爐。”富翁聽得﹐ 急整衣巾﹐忙趨到房前來請道﹕“適才尊嬸傳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囀 鶯聲、吐燕語道﹕“主翁先行﹐賤妾隨後。”只見裊裊娜娜走出房來﹐道了萬福。富翁 道﹕“娘子是客﹐小子豈敢先行﹖”小姐子道﹕“賤妾女流﹐怎好僭妄﹖”推遜了一回﹐ 單不扯手扯腳的相讓﹐已自覿面談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畢竟富翁讓他先走了﹐ 兩個丫頭隨著。富翁在後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蓮花﹐不由人不動火。來到丹房邊﹐轉身 對兩個丫頭說道﹕“丹房忌生人﹐你們只在外住著﹐單請主翁進來。”主翁聽得﹐三腳 兩步跑上前去。同進了丹房。把所封之爐﹐前後看了一回。富翁一眼估定這小娘子﹐恨 不得尋口水來吞他下肚去﹐那裡還管爐火的青紅皂白﹖可惜有這個燒火的家僮在旁﹐只 好調調眼色﹐連風話也不便說得一句。直到門邊﹐富翁才老著臉皮道﹕“有勞娘子尊步。 尊夫不在時﹐娘子回房須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應﹐微微含笑﹐此番卻不推遜﹐竟 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蕩﹐心裡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無人﹐儘可撩撥他的。只可惜有這個家 僮在內。明日須用計遣開了他﹐然後約那人同出看爐﹐此時便可用手腳了。”是夜即分 付從人﹕“明日早上備一桌酒飯﹐請那燒爐的家僮﹐說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與 他澆手。要灌得爛醉方住。”分付已畢﹐是夜獨酌無聊﹐思量美人只在內室﹐又念著日 間之事﹐心中癢癢﹐彷惶不已。乃吟詩一首道﹕ 名園富貴花﹐移種在山家。不道欄杆外﹐春風正自賒。 走至堂中﹐朗吟數遍﹐故意要內房裡聽得。只見內房走出一個丫頭秋月來﹐手捧一盞茶 來送道﹕“俺家娘聽得主翁吟詩﹐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顏開﹐再三稱謝。 秋月進得去﹐只聽得裡邊也朗誦﹕ 名花誰是主﹖飄泊任春風。但得東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聽罷﹐知是有意﹐卻不敢造次闖進去。又只聽裡邊關門響﹐祇得自到書房睡了﹐以 待天明。 次日早上﹐從人依了昨日之言﹐把個燒火的家僮請了去。他日逐守著爐灶邊﹐原不耐 煩﹐見了酒杯﹐那裡肯放﹖吃得爛醉﹐就在外邊睡著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 到內房前﹐自去請看丹爐。那小娘子聽得﹐即便移步出來﹐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 房門邊﹐丫頭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緊隨入門去了。到得爐邊看時﹐不見了燒火的家僮。 娘子假意失驚道﹕“如何沒人在此﹐卻歇了火﹖”富翁笑道﹕“只為小子自家要動火﹐ 故叫他暫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這火須是斷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與 娘子坎離交媾﹐以真火續將起來。”小娘子正色道﹕“煉丹學道之人﹐如何興此邪念﹒ 說此邪話﹖”富翁道﹕“尊夫在這裡﹐與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煉丹﹐難道一事 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無言可答﹐道﹕“一場正事﹐如此歪纏﹗”富翁道﹕ “小子與娘子夙世姻緣﹐也是正事。”一把抱住﹐雙膝跪將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 夫家訓頗嚴﹐本不該亂做的﹐承主翁如此慇懃﹐賤妾不敢自愛﹐容晚間約著相會一話 罷。”富翁道﹕“就此懇賜一歡﹐方見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這裡 有人來﹐使不得。”富翁道﹕“小子專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著人款住了燒火的了。別 的也不敢進來。況且丹房邃密﹐無人知覺。”小娘子道﹕“此間須是丹爐﹐怕有觸犯﹐ 悔之無及。決使不得﹗”富翁此時興已勃發﹐那裡還顧什麼丹爐不丹爐﹗只是緊緊抱住 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說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 一隻醉翁椅上﹐扯脫褲兒﹐就舞將進去﹐此時快樂何異登仙。但見﹕ 獨弦琴一翕一張﹐無孔蕭統上統下。 紅爐中撥開邪火﹐玄關內走動真鉛。 舌攪華池﹐滿口馨香嘗玉液﹔ 精穿牝屋﹐渾身酥快吸瓊漿。 何必丹成入九天﹖即此魂銷歸極樂。 兩下雲雨已畢﹐整了衣服。富翁謝道﹕“感謝娘子不棄﹐只是片時歡娛﹐晚間願賜通 宵之樂。”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來道﹕“我原許下你晚間的﹐你自喉急等不得。 那裡有丹鼎旁邊就弄這事起來﹖”富翁道﹕“錯過一時﹐只恐後悔無及。還只是早得到 手一刻﹐也是見成的了。”小娘子道﹕“晚間還是我到你書房來﹐你到我臥房來﹖”富 翁道﹕“但憑娘子主見。”小娘子道﹕“我處須有兩個丫頭同睡﹐你來不便﹔我今夜且 瞞著他們自出來罷。待我明日叮囑丫頭過了﹐然後接你進來。”是夜﹐果然入靜後﹐小 娘子走出堂中來﹐富翁也在那裡伺候﹐接至書房﹐極盡衾枕之樂。以後或在內﹐或在外﹐ 總是無拘無管。 富翁以為天下奇遇﹐只願得其夫一世不來﹐丹煉不成也罷了。綢繆了十數宵﹐忽然一 日﹐門上報說﹕“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驚。接進寒溫畢﹐他就進內房來見了小娘子﹐ 說了好些說話。出外來對富翁道﹕“小妾說丹爐不動。而今九還之期已過﹐丹已成了﹐ 正好開看。今日匆匆﹐明日獻過了神啟爐罷。”富翁是夜雖不得再望歡娛﹐卻見丹客來 了﹐明日啟爐﹐丹成可望。還賴有此﹐心下自解自樂。到得明日﹐請了些紙馬福物﹐祭 獻了畢﹐丹客同富翁剛走進丹房﹐就變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氣色恁等的有些詫異﹖” 便就親手啟開鼎爐一看﹐跌足大驚道﹕“敗了﹐敗了﹗真丹走失﹐連銀母多是糟粕了﹗ 此必有做交感污穢之事﹐觸犯了的。”富翁驚得面如土色﹐不好開言。又見道著真相﹐ 一髮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齒格格的響﹐問燒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別有何人進來﹖” 家僮道﹕“只有主翁與小娘子﹐日日來看一次﹐別無人敢進來。”丹客道﹕“這等﹐如 何得丹敗了﹖快去叫小娘子來問。”家僮走去﹐請了出來。丹客厲聲道﹕“你在此看爐﹐ 做了甚事﹖丹俱敗了﹗”小娘子道﹕“日日與主翁來看﹐爐是原封不動的﹐不知何故。” 丹客道﹕“誰說爐動了封﹖你卻動了封了﹗”又問家僮道﹕“主翁與娘子來時﹐你也有 時節不在此麼﹖”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憐我辛苦﹐請去吃飯﹐多飲了幾杯﹐睡 著在外邊了。只這一日﹐是主翁與小娘子自家來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 忙走去行囊裡抽出一根皮鞭來﹐對小娘子道﹕“分明是你這賤婢做出事來了﹗”一鞭打 去﹐小娘子閃過了﹐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著雙眼﹐無 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丹客怒目直視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時﹐如何說的﹖ 我去不久﹐就干出這樣昧心的事來﹐無來是狗彘不值的﹗如此無行的人﹐如何妄思燒丹 煉藥﹖是我眼裡不識人。我只是打死這賤婢罷﹐羞辱門庭﹐要你怎的﹗”拿著鞭一趕趕 來﹐小娘子慌忙走進內房。虧得兩個丫頭攔住﹐勸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 卻把皮鞭摔斷了。 富翁見他性發﹐沒收場﹐祇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時干差了事。而今情願棄 了前日之物﹐只求寬恕罷﹗”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壞了事﹐走失了丹﹐是應得 的﹐沒處怨悵。我的愛妾可是與你解饞的﹖受了你點污﹐卻如何處﹖我只是殺卻了﹐不 怕你不償命﹗”富翁道﹕“小子情願贖罪罷。”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兩個元寶﹐跪著 討饒。丹客只是佯著眼不瞧道﹕“我銀甚易﹐豈在於此﹗”富翁只是磕頭﹐又加了二百 兩道﹕“如今以此數﹐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實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寬 恕尊嫂罷。”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銀子﹐只是你這樣人﹐不等你損些己財﹐後來不 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將去濟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裝在箱裡了﹐叫齊了小 娘子與家僮、丫頭等﹐急把衣裝行李儘數搬出﹐下在昨日原來的船裡﹐一徑出門。口裡 喃喃罵道﹕“受這樣的恥辱﹗可恨﹗可恨﹗”罵詈不止﹐開船去了。 富翁被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怕弄出事來。雖是折了些銀子﹐得他肯去﹐還自道僥倖。 至于爐中之銀﹐真個認做觸犯了他﹐丹鼎走敗。但自侮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 多留他住幾時﹐再圖成此事﹐豈不兩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裡頭弄這事﹐或者不妨也 不見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財物也罷﹐只是遇著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 惜﹗”又自解自樂道﹕“只這一個絕色佳人受用了幾時﹐也是風流話柄﹐賞心樂事﹐不 必追悔了。”卻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當在西湖時﹐原是打聽得潘富翁上杭﹐先裝成 這些行徑來炫惑他的。及至請他到家﹐故意要延緩﹐卻象沒甚要緊。後邊那個人來報喪 之時﹐忙忙歸去﹐已自先把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著家小﹐使你不疑。後來勾搭上場﹐ 也都是他教成的計較﹐把這堆狗屎堆在你鼻頭上﹐等你開不得口﹐只好自認不是﹐沒工 夫與他算賬了。那富翁是破財星照﹐墮其計中。先認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點化﹐不 知那金銀器皿都是些銅鉛為質﹐金銀汁粘裹成的。酒後燈下﹐誰把試金石來試﹖一時不 辨﹐都誤認了。此皆神奸詭計也。 富翁遭此一騙﹐還不醒悟。只說是自家不是﹐當面錯了。越好那丹術不已。一日﹐又 有個丹士到來﹐與他談著爐火﹐甚是投機﹐延接在家。告訴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 真能點鐵為金﹐當面試過﹐他已此替我燒煉了。後來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 是可惜。”這丹士道﹕“吾術豈獨不能﹖”便叫把爐火來試﹐果然與前丹客無二﹕些少 藥末﹐投在鉛汞裡頭﹐盡化為銀。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著﹐這番著了。”又 湊千金與他燒煉。丹士呼朋引類﹐又去約了兩三個幫手來做。富翁見他銀子來得容易﹐ 放膽大了﹐一些也不防他﹐豈知一個晚間﹐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撈了個空。 富翁此時連被拐去﹐手內已窘﹐且怒且羞道﹕“我為這事費了多少心機﹐弄了多少年 月﹐前日自家錯過﹐指望今番是了﹐誰知又遭此一閃﹖我不問那裡尋將去﹐他不過又往 別家燒煉﹐或者撞得著也不可知。縱不然﹐或者另遇著真正法術﹐再得煉成真丹﹐也不 見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東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蘇州閶門人叢裡劈面撞著這一夥人。正待開口發作﹐這伙人不慌不忙﹐ 滿面生春﹐卻像他鄉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個大酒肆中﹐一副潔淨座 頭上坐了﹐叫酒保燙酒取嘎飯來﹐慇懃謝道﹕“前日有負厚德﹐實切不安。但我輩道路 如此﹐足下勿以為怪﹗今有一法與足下計較﹐可以償足下前物﹐不必別生異說。”富翁 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銀﹐吾輩得來隨手費盡﹐無可奉償。今山東有一 大姓﹐也請吾輩燒煉﹐已有成約。只待吾師到來﹐才交銀舉事。奈吾師遠游﹐急切未來。 足下若權認作吾師﹐等他交銀出來﹐便取來先還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 尋我輩也無干。足下以為何如﹖”富翁道﹕“尊師是何人物﹖”丹士道﹕“是個頭陀。 今請足下略剪去了些頭髮﹐我輩以師禮事奉﹐徑到彼處便了。”富翁急于得銀﹐便依他 剪髮做一齊了。彼輩殷慇懃勤﹐直侍奉到山東。引進見了大姓﹐說道是他師父來了。大 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談爐火之事。富翁是做慣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談闊論﹐盡 中機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兌銀二千兩﹐約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勸﹐吃得酩酊﹐ 扶去另在一間內書房睡著。到得天明﹐商量安爐。富翁見這伙人科派﹐自家曉得些﹐也 在裡頭指點。當日把銀子下爐燒煉﹐這伙人認做徒弟守爐。大姓只管來尋師父去請教﹐ 攀話飲酒﹐不好卻得。這些人看個空兒﹐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單撇下了師父。大姓只 道師父在家不妨﹐豈知早晨一夥都不見了﹐就拿住了師父﹐要去送在當官﹐捉拿余黨。 富翁祇得哭訴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輩同黨。只因性好燒丹﹐前日被這伙人拐了。 路上遇見他﹐說道在此間燒煉﹐得來可以賠償。又替我剪髮﹐叫我裝做他師父來的。指 望取還前銀﹐豈知連宅上多騙了﹐又撇我在此﹖”說罷大哭。大姓問其來歷詳細﹐說得 對科﹐果是松江富家﹐與大姓家有好些年誼的。知被騙是實﹐不好難為得他﹐祇得放了。 一路無了盤纏﹐倚著頭陀模樣﹐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臨清碼頭上﹐只見一隻大船內﹐帘下一個美人﹐揭著帘兒﹐露面看著街上。富翁 看見﹐好些面熟﹐仔細一認﹐卻是前日丹客所帶來的妾與他偷情的。疑道﹕“這人緣何 在這船上﹖”走到船邊﹐細細訪問﹐方知是河南舉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會試的。 富翁心裡想道﹕“難道當日這家的妾畢竟賣了﹖”又疑道﹕“敢是面龐相象的﹖”不離 船邊﹐走來走去只管看。忽見船艙裡叫個人出來﹐問他道﹕“官艙裡大娘問你可是松江 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問道﹕“可姓潘否﹖”富翁吃了一驚道﹕“怎曉得我 的姓﹖”只見艙裡人說﹕“叫他到船邊來。”富翁走上前去。帘內道﹕“妾非別人﹐即 前日丹客所認為妾的便是﹐實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囑咐的話﹐替他 搗鬼﹐有負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富翁大慟﹐把連次被拐﹐今在山東回來之由﹐訴 說一遍。帘內人道﹕“妾與君不能無情﹐當贈君盤費作急回家。此後遇見丹客﹐萬萬勿 可聽信。妾亦是騙局中人﹐深知其詐。君能聽妾之言﹐是即妾報君數宵之愛也。”言畢﹐ 著人拿出三兩一封銀子來遞與他﹐富翁感謝不盡﹐祇得收了。自此方曉得前日丹客美人 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卻虧他盤纏。到得家來﹐感念其言﹐終身不信爐火之事。卻 是頭髮紛披﹐親友知其事者﹐無不以為笑談。奉勸世人好丹術者﹐請以此為鑒: 丹術須先斷情慾﹐塵緣豈許相馳逐﹖ 貪淫若是望丹成﹐陰溝洞裡天鵝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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