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斷傢私
Magistrate T'eng and the Case of Inheri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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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一田。 塤篪和公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 多少爭財竟產﹐同根何苦自相煎。 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說如今一藏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懦教育十一經、六經、五經﹐釋教育諸品《大 藏金經》﹐道教育《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干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瘋。 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弟”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 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 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傢私田產﹐總是 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較什麼肥瘠﹖假如你生于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 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幾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 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 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 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 極是長久的了。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 生于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 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析了一足﹐乃終 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 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乾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傢私”。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 休忘了“孝弟”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 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 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干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 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店﹐雖然年老﹐只落 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 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 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頭子搖著頭﹐說出幾句道﹕“在一日﹐管一 日。督你心﹐督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持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莊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 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闊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女子同 著一個自發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撈﹐頗有幾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續 羅﹔點景野花﹐美豐收不須釵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己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兒留心觀看﹐ 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自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 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妄﹐未知他肯 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 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 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己久﹐上面並無人拘管。嫁得成時﹐豐衣 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 祇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 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曆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 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自發﹐一個綠鬢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悽楚﹐一個暗地驚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個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一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 “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 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武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 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干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 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 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為家門之站。還有一件﹐那少婦蹋隨 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 東一西四的畜開﹔又撤嬌撤痴﹐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 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 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 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妄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 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 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 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 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一﹐一日九﹐捱到十月 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 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貿窖盈門。倪太守開筵管持﹐一來為壽誕﹐ 二來小孩兒一朝﹐就當個湯講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 血氣不衰﹐乃上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 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 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週歲﹐整備做萃盤故事。裡親外眷﹐又來作貿。倪 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陷著諸親﹐吃了一 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乎日 做人﹐又貪又狠﹔一心祇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傢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 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 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 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 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 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 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 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 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 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 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 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干﹐由 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 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 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慇懃伏侍﹐連 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 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麼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 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祇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 子。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 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 家。若分傢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儘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 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飢寒足矣。這段話﹐我 都寫絕在傢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 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 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 休懮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傢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 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 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傢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 都把與他﹐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武殺 厚簿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 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 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 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 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 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 是一個傢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 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 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個賢明有間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 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份﹐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 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一寸氣在於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傢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 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纔跑來﹐也哭了 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 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 寸步不離。善繼只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 房中﹐傾箱倒筐﹔祇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 把自己原嫁來的兩只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 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 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 子﹐搬到後園一間雜屋內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臺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 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 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 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都是梅氏自 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祇得罷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 也不題。祇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 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 “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 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 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 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 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 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傢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 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 直持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裡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 驚﹐問弛﹕“來做甚麼﹖”善述道﹕“我是個紹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 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 傢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傢私”二宇﹐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 道﹕“這句話﹐是那個數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傢私﹖”善述道﹕ “傢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 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傢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躥掇﹐ 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 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佔了傢 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 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 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 好﹗”口裡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 招個不是。善繼幾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 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 只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傢私﹐發許多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髮多了﹐今日分析他母 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 親長作證。”這伙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 做閑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干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 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錢。得粥莫嫌薄﹐ 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祇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 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僱了牲口騎坐﹐來 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 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 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育智﹐對母親道﹕ “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 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簿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 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 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傢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 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園一軸。再一囑咐﹕‘其中含藏啞謎﹐直持賢明有間在任﹐送他詳 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園 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 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 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 烏紗自發﹐畫得丰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祇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夥村人搶著豬羊 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 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 明瞭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愿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 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毒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 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 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淳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 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 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傢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間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 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一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 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 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己 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 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纔娶 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 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 許嫁小人﹐准析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 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 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一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 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 都借與趙裁﹖必是乎昔間與他妻子有好﹐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放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 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 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 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祇得也 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 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 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尸河底。 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尸骸淳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 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持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 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公分﹐督小人賽 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 久” 倪善述聽在肚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 將行樂園去告訴﹐更持何時﹖”母子商議己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 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 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乎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 子﹐教他且去﹐“持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 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己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 看是倪太守行樂園﹕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 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間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麼﹖”又想 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 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于思萬想。如此數日﹐只是 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 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 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 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週歲﹐急未成立。 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後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戶﹐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 可分與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理銀五千﹐作五壇﹔右壁理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 可以准田園之額。後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毒酬自金一百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 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園﹐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與小孩子做週歲時﹐預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 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看見開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罷傢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毒著手批拘喚﹐時刻不 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祇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己拿 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善繼應道﹕“小人正是。” 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佔產佔房﹐此事真麼﹖”倪善繼道﹕ “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內告有家財萬貫﹐非同小可﹔遺筆直偽﹐ 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後﹐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傢私。 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室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 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莊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官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論起傢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著父親分 關執照﹐干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一黨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 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一黨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後﹐從不曾見 善繼一盤一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閑時不燒香﹐急來抱佛 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時人有詩雲﹕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 今日將銀買一黨﹐何如匹絹贈孤兒﹖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 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 筆分關﹐這怎麼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 恩相只看傢私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 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于飢寒足矣﹐豈望與善繼 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 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 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 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 執事兩班排立﹐後面青羅傘下﹐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嗆 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 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裡應對﹐ 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驚﹐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 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 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纔上坐。眾人看他 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 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裡﹐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搖首吐 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數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 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 “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 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 作數揖﹐一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裡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麼 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纔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 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 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須﹐ 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麼﹖”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 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 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祇得承認道﹕“有的。”大尹 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觀﹐ 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胰大尹 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 聖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 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 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 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 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臺明 斷。”大尹討傢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後面遺筆分關﹐大 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纔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 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 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 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 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勾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臺所斷極明。”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纔倪老先生 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與次兒。’”善述不信﹐稟道﹕ “若果然如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兒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 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理 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 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 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裡知道﹖”只見藤大尹教把五壇銀 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 子﹐方纔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一相強﹐我祇得領了。”梅 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 道﹕“我何似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 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裡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 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 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祇得磕幾 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臺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 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 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 傢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裡作成了別 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萬計﹐何曾其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 家而己﹗閒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 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 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讀書成名。 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游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 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裡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雲。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竟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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